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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珩】有苍葱珩 十四

十四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水云天与苍盐海在光阴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切都要从长珩仙君身陨说起。

  

据说当时长珩仙君为所爱之人不惜褪去仙骨,甘愿纵身跃下神水厅受雷霆之刑灰飞烟灭,在场诸位俱是一惊。

  

云中君骇然地伸手抓了个空,不知所措地站在圆台之上,却听见身后一声悲痛的呼声——

  

“长珩仙君!”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飘然玲珑的仙子从天而降,不管不顾朝着圆台中奔去。

  

“是息山神女!神女来了!”

  

四下切切察察,小兰花却浑然不觉,她脑海中皆是长珩跳下去的那一瞬的背影,悲怆自责油然而生,催得她落泪。

  

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云中君扭过头来,原想着会惊动神女,但没有竟来得这么快,连忙收敛了情绪,端正地行了个礼,“见过神女。”

  

小兰花自以为从始至终未曾对任何人产生过敌意或恨,但她此刻控制不住想要杀了眼前这个状若无事的人。

  

她咬了咬牙,不自觉攥紧拳,压抑着怒气哽咽道,“云中君,长珩呢?”

  

云中君哽了片刻,而后从容答道,“长珩身为水云天战神却犯下大过,我已清理门户,不劳神女费心。”

  

小兰花上前一步,盯着他恶狠狠道,“长珩于我而言有救命之恩,亦兄亦友,不是你能随意处置的人。”

  

云中君抬起头,错开眼掩饰慌乱,“神女言重,我也只是就事论事,长珩当众视天规为无物,若非如此,难以服众。”

  

小兰花忿忿地转身,满目皆是交头接耳笑着望着的一群看客,怒火中烧,“服众?服的就是这群忘恩负义的人?你这句话,对得起长珩这三万年来的所作所为吗?”

  

云中君不答,小兰花的怒火也陡然被心痛冲散了,她替长珩不值。

  

“这既是水云天的家事,我多说无益,”小兰花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可我总该过问我的未婚夫君,试问云中君,我的未婚夫君,去哪儿了?”

  

云中君额间冒出冷汗,原考虑到长珩与神女的婚约,他本不欲置长珩于死地,可没想到长珩宁愿一死,也不愿喝下忘情汤,使得他措手不及,他佯装不疾不徐地回应,“长珩自称心属他人,频频与他人苟且,早已配不上神女。”

  

“我不管,”小兰花极为平静地继续道,“我与长珩的婚约人尽皆知,哪怕毁约,也该他亲口告诉我,水云天,或者说云中君你,不该给我个交代吗?”

  

话音刚落,小兰花突然抬起手发力,四下生出簌簌藤蔓,缚住了云中君的双手,身后有仙君见状愤恨上前,却被憋屈地拦了下来。

  

小兰花朗声宣称,声音漫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云中君擅自动刑伤了我的未婚夫君,这笔账,我算在他一人头上,诸君可有异议?”

  

在场无人敢言语。

  

息兰一族向来独立与仙月两族以外,倘若惹怒了神女,倒戈相助苍盐海,那水云天将迎来灭顶之灾啊!


再说了,云中君连反抗的意图都不曾有,不也是想到这一点吗?其他人就不要跟着掺和了。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息兰神女带走了云中君,以及长珩仙君仙骨所化成的那枚舍利。

  

  

   

后来云中君被关押在了昊天塔,群龙无首的水云天大小事务落到了颇具声望的澧沅仙尊与容昊仙君身上,苍盐海众人围着不知何时多了的小殿下打转,两族默契地休战,井水不犯河水。

  

狂风骤雨将沉痛结成心口的痂,化作一派如他所愿的海清河晏。

  

东方青苍站在夜溪楼的窗前看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想,这样也好,守着这风平浪静,在众生芸芸的云梦泽等他回来。

  

可这风平浪静却被觞阙急匆匆的脚步,响亮的拍门声与高亢的呼声扬起了圈圈水波——

“不好了尊上!小殿下不见了!!!”

  

不见了?!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萧润一手叉着腰,一手扶额,低头望着趴在他脚边死命抱着他大腿的孩子,叹息着想。

  

今日他心血来潮,背着父亲,带了几位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厚的家将便偷溜出府,打算到这赌场过过手瘾,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就在长街上被这孩子迎面撞了个满怀。

  

“哎哟。”那小孩扑到他身上,撞得他一个踉跄。

  

他连退两步,心想着,这小家伙好大的力气,站定后连忙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这小孩的头,轻声问道,“小孩儿,没事吧。”

  

“抱歉哥哥,我撞疼你了吧。”这小孩儿擦了擦脸颊上粘上的灰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萧润盯着这双眼睛愣了半晌,开始细细打量起这孩子来——一身黑色鎏金纹宽袖短衫,深灰皮质坎肩,深灰丝绸长裤,双目澄澈晶亮,如夏夜夜幕繁星。

  

好漂亮的孩子!

  

萧润站起身,正打算询问这孩子大人在哪儿,却听见街上传来一声声怒吼,“小东西!别跑!”

  

只见这孩子闻声一把抱住自己的大腿,不肯撒手。萧润还没反应过来,三两个壮汉便气喘吁吁地站定在他面前,面上尽是血痕,挽起袖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脚边这个小孩儿,时不时瞄一眼自己身后跟着的三位高大的带刀家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这鹿城谁不知道萧家二郎,萧员外有二子,长子乾元之凤毛麟角,初榜有名,官场得意,次子坤泽之体,生的是面若桃李,眉清目秀,却自幼喜好玩乐,弱冠之年,风月场上便以赫赫有名,可惜自小身子骨就弱,冬日不得受寒,夏日不得久晒,萧员外嘴上骂着不争气,却每逢出行必安插家将护着。

  

其中一位光头壮汉舔了舔嘴唇,理直气壮地上前一步,“萧二郎,您家孩子偷了我们赌坊的东西,还把我们抓成这样,我们前来讨要说法!”

  

“赌坊?偷东西?”萧润一惊,而后迟一步反应过来,“怎么就我家孩子了!”

  

那壮汉嘟囔一声,“谁知道,这小东西长得跟您七八分相似,不是您家的还能是谁家的!”

  

萧润百口莫辩,低头颇有愠色地望着站在自己脚边的孩子。

  

那小孩儿拽着自己的衣角,奶声奶气却十分强硬地回嘴,“我没偷!这流萤石本就是我的东西!”

  

“放屁!”那壮汉伸手就要去拽那孩子,“你一个小屁孩儿,身上哪儿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

  

萧润一把扬开了那壮汉的手,怒声道,“啧,拿开!别对孩子动手动脚的!”而后蹲下身,平视着这小孩儿的眼睛,柔声问,“好孩子,告诉哥哥,你去赌坊做什么?”

  

那小孩儿鼓着嘴还未出声,一旁另一位皮肤黝黑的壮汉忍不住开口,“赌钱呗!这孩子,个头不大,胃口倒不小,手段也高,把我们赌坊赢了个底儿掉。”

  

“呸!”那光头壮汉出声打断,“什么赢!他一个小娃,定是出老千了!”

  

萧润回头瞪了一眼呛嘴的两人,抬手揉着小孩儿的头,再问了句,“你去赌坊是去赌钱了吗?”

  

那小孩儿抿着嘴点了点头。

  

“赌钱出老千了吗?”

  

“什么叫出老千?”

  

“呃…出老千就是用些不光彩的手段骗人。”

  

那小孩儿歪着头沉思了片刻,而后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用了其他手段,但没骗人!父…亲大人说过,君子当内不欺己,外不欺人,我不骗人的!”

  

“出老千就是出老千,没那么弯弯绕绕,我就说吧——”那光头壮汉一出声,就被萧润怼了回去,“闭嘴!”

  

“那我再问你,你拿了别人的东西吗?”

  

那小孩儿将头甩的像拨浪鼓似的,开口理直气壮道,“没拿!父亲大人说过,不告而取谓之贼,强而取之谓之盗,君子不能为贼为盗!”

  

哟,萧润心中惊奇,不知这孩子父亲是何方窦燕山,教子如此有方。

  

他站起身,转头对着那几位咄咄逼人的壮汉便板起了脸,“哼,谁说小儿不能赌钱了?我第一次去赌坊不比他年纪大!”

  

“出老千怎么了,谁赌钱不出老千?出的天衣无缝那叫本事!”

  

“他说没拿你们的东西,听见没?我也是你们赌坊的常客了,竟不知贵坊落魄到与一个孩子斤斤计较。”

  

萧润上前扫了一眼他们脸上的血痕,“你们三两个壮汉,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被一个小孩儿整得狼狈至此,也是能耐。”而后掏出腰间钱袋,潇洒地向前一抛,被他们稳稳接住,“我家孩子打伤了你们,医药费用我还是出的起,还有其他事吗?”

  

几位壮汉哑口无言,拿了钱便改了口,“多谢萧二郎,您说的是,或许是我们弄错了,多有得罪!”

  

“哎,得罪的不是我,你们得向这位小友赔罪。”

  

“是是,小公子,我们先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走走。”

  

几位壮汉知趣地拿钱离开了,他们一走,那小孩儿便松了手,若有其事地站在萧润对面,拱手对他低眉行礼,“谢谢哥哥。”

  

萧润被这一通有模有样的道谢惹得一乐,这孩子还真是有趣,小小年纪既风度翩翩,又是赌坊高手,倒还真颇有些自己的风采。

  

“不客气。”萧润失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不知小友年方几何,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名君惜,复姓东方,小名错错。下月月底满四岁。”

  

“错错?哪个错?”

  

错错从怀中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萤石来,伸手递给萧润,“这个错。”

  

萧润接过,放在手心细看,这萤石想必就是被人误以为偷的那个,透亮如琉璃,外表光滑,其内却有道道裂痕如光影,角落端正地刻着一个“错”字。

  

错…

  

萧润有些出神,总觉得这石头似曾相识,却又听见错错开口道,

  

“父亲告诉我,这是爹爹送给我的东西,上面刻了我的名。”

  

萧润闻言,思绪骤然回笼,脑海中陡然生出长篇凄惨的猜测来。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君惜,惜君,永如初见,惜君如常。

  

想来这孩子的双亲于情感一事多坎坷,多是爱而不得痴情郎,见异思迁负心汉的恩怨纠葛,结局如何尚且不论,孩子却生得命苦!

  

萧润悲从中来,叹息一声,敛了笑意,正色道,“错错,不管你的双亲待你如何,你都要好好顾着自己,小小年纪,还是少去赌钱,那不是什么好事。”

  

错错闻言却皱起了眉,漂亮的眸子也骤然蓄满了泪。

  

“这,这怎么还哭了。”萧润忙又蹲下身,抬手抹去错错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这孩子,被人冤枉偷东西时没哭,这时候却委屈得落泪。

  

“我…我背着父亲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去赌坊赚钱。”错错边哭边抽噎道,“自我出世,就没见父亲真正开心过,白日耐着性子陪我,夜里却思念爹爹睡不着,我就…就想着赚些钱,替父亲把爹爹找回来。”

  

错错一番肺腑之言,印证了萧润脑海中的大部分猜测,却对调了身份,他心中懊恼,原以为错错的父亲负了他爹爹,却不曾想他爹才是那个负心薄幸的恨角色,鼻尖一酸,哽咽道,“错错,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告诉哥哥你爹爹的姓名,哥哥有钱,帮你一起找!”

  

哪知话音刚落,错错的眼泪就像洪水突然被落了闸,消失不见,错错绽开一个笑,“长珩,君子如珩的珩。”

  

萧润被他一番变脸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种被这小孩儿戏耍了的感觉,但这想法也就冒了个头,思绪便被“长珩”二字牵了去。

  

长珩。

  

长珩。

  

这名字落入耳中泛起涟漪,调动了某些下意识的反应,太熟悉了,该不会我在何处与这位仁兄打过照面?

  

若是这样,那岂不是更好找了!

  

萧润将乱七八糟的感觉抛之脑后,一心扑在为错错寻生父这件事上,拍了拍胸脯,“错错,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定在下月末前寻到他,让他陪你过个生辰礼!”

  

错错冲着萧润甜甜的笑了笑,眼中还亮晶晶地带着泪花,“谢谢哥哥!”

  

萧润第一眼看见这小孩儿就打心眼里喜欢,见着他终于破涕为笑,心里比赌赢钱还高兴,笑着道,“不客气不客气,心愿交给我帮你实现,现在就可以安心回去啦。你家住哪儿,我送你。”

  

错错正欲开口,却突然警觉地朝后望了望,而后一溜烟钻到了萧润背后藏起来,用小手捂着眼睛,“呜…我完了。”

  

“啊?”萧润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长街正对面,两位长身玉立,身姿不凡的公子正焦头烂额地在两旁商贩中踱步。

  

“劳驾,请问您有见过这么大的孩子吗?”

  

“劳驾,请问您见过一个约莫四岁的孩子吗?这么高,着黑衣。”

  

萧润几乎笃定,这两人就是来寻错错的。而其中那位相貌堪称惊为天人的,就是错错的父亲,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痴心人。

  

也难怪这孩子长得如此漂亮,眉眼与他父亲如出一辙,却少了些凌厉,与岁月打磨的坚韧。

  

随着两人一路询问,穿过长街朝自己越来越近,他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和悲怆来,颇有“近乡情怯”的意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奇怪,这小崽子见着亲爹,跟我有什么关系。

  

升腾的情绪惹得萧润心里烦躁,他揉了揉头,心下一定,朗声冲着长街上的那人喊道:“东方兄!”

  

这声音…

  

东方青苍猛地转身,抬眼朝着长街这头看来,正对上萧润的双眸。

  

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又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纯质的笑,一如初见。

  

四周喧嚣仿佛瞬间归于无声,眼神逡巡,描摹着眼前人的模样。

  

与长珩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是一身富家公子的扮相,银白色长衫配着金翠孔雀翎纹,棕灰色玉镶石腰带,意气风发少年气,不染俗尘伤心事。

隔着人海,东方青苍轻轻地朝着萧润笑了笑。

  

   

真好。

  

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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