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珩】有苍葱珩 十三
十三 分明一觉华胥梦
水云天各路仙君尽数到场,层层围成半弧状,注视着正前方悬空硕大的圆台。
圆台正中站着一个血痕遍布的身影,长发凌乱,双手被缚仙索缠在左右两侧高大盘龙云纹玉石柱上,拖出长长的痕迹,那人身形薄弱,脊骨却硬的很,强撑着一口气站得坚挺。
那便是长珩。
水云天最年轻的战神,同辈中的佼佼者,出类拔萃,一骑绝尘。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众目睽睽下狼狈不堪,因为所谓的情爱。
闻声而来的各路仙君,不乏幸灾乐祸的旁观者,但更多的是惋惜哀叹的见证者。
云中君站在半弧形正中诸君正前方,直视着长珩,眼神晦暗不清,看不出神情。
“长珩,你可知错?”
长珩抬起了头,“不知。”
云中君咬了咬牙,“私通月族,乃是大错!”
长珩偏头咳了两声,“种族成见本就是错,情之所钟,救心悦之人,何错之有?”
云中君将骨节攥出了轻响,“与敌方暗通款曲,乃是不忠;背弃父君所指婚约,乃是不孝;耽于情爱色欲,乃是不知廉耻。”
长珩冷哼一声,而后朗声笑了几声,那笑声肆意而凄苦,深深望了一眼云中君,而后环视了他身后或是摇头叹息或者兴致高昂的诸位仙君,开口道,“长珩法术学成便率领将士收复失地,应战来犯者,徘徊战场数年,私以为问心无愧,却不曾想到,我满心守护的水云天,最后竟是这么评判我。”
云中君闭了闭眼,“三罪既定,剔骨之刑在所难免。”他手心凝成了一道光,却迟迟没有下手。
长珩盯着云中君,开口道,“长珩从前敬重兄君,唯兄君马首是瞻,可如今才幡然醒悟,种种温情于兄君而言皆是踏错!这所谓的三则罪责,其实兄君最在意的,不过是我当众反抗了兄君的命令,挑战了兄君的权威罢了!”
“闭嘴!”云中君伸手一挥,光圈将长珩围在其中,而后微微抬手。
所谓剔骨,即为削去仙骨,长珩觉得后颈一阵刺痛,越来越强烈,化成一道破笼欲出的横冲直撞的剧痛,激起了他浑身的冷汗。
“啊呃!其实...其实在兄君眼中,一切..都不及权势重要吧...啊!”
抽骨是什么感觉呢,其实相较于自己生产时的疼痛无甚差别,都比死难受。不见鲜血,却仿佛生生将人抽空似的,宛若刀斧加身。
“我...我在兄君眼中...不过是维系水云天稳定的工具罢了...”
仙骨褪去,缚仙索便自动失了效,长珩几乎瘫软在地,半跪了下去。
只见云中君越过深渊,飞到了圆台之上,一步一步走到长珩面前。
长珩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仙骨哪比风骨,仍旧是轻逸绝尘。
“长珩,你是我的胞弟,我又怎么忍心害你。”水云天远离了众人,声色冰冷,从袖口中取出一个银瓶,“情之一字最是迷人心窍,只要你喝了这忘情汤,哪怕废除了仙位,我依旧能保你在水云天安稳一生,替你与神女求亲,如何?”
长珩这才看清他的眼眸,冷酷无情,不像是商量,倒像是威胁。
他忍着上涌的血腥气,抬手一掀,将银瓶打翻摔碎在地,“不可能。”
云中君眯起双眸。
长珩一边笑着,一边步步向后退去,“你又怎么会懂,所谓情爱,既是枷锁,亦是盔甲,兄君嗤之以鼻,我却视若珍宝。”
“忘了他跟死于我而言相差无几,我知道,我的存在将你身为云中君的脸面丢的一干二净,既如此,倘若我死了,兄君能好受些,就不要再造杀戮了。”
长珩句句诛心,已退到了边缘,“我既已褪去仙骨,便不再听命于你。你视我为耻辱,手足之情亦可一刀两断。”他笑了笑,望着云中君,“兄君,长珩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希望你有朝一日,还能记起幼年时踌躇满志带我修习的那个自己。再见了。”
说罢,长珩便纵身跳了下去,淹没在万丈雷霆之中。
“等等!”云中君愣了一瞬,缓过神来后下意识伸手去抓,却终究是迟了。
还有一个人,长珩感受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一点被撕裂在风中,还有一个人没来得及告别。
这忘情汤给错了人,长珩颇有些懊悔,他以一死任性地逃避了为情所困,可留下的人该如何是好啊。
东方青苍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困在幼年风雨交加的夜里,背负着弑父骂名而孤枕难眠,雷雨声震耳欲聋,困住了他的心。
“别怕。”一双手轻轻地覆上了自己的双耳。
声色清冷,语调却温柔。
他睁开眼,只见长珩身着一袭白衣,笑着望着自己,“长珩…”
“嗯,是我。”
他情难自禁,正欲将人搂进怀里,指尖却生生地从一团虚影中穿过,他无措地抬起头,“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我碰不到你。”
长珩偏了偏头,“傻瓜,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儿?你能不能…”他仓惶地挽留,却被长珩打断了。
“嘘。”长珩伸出一指靠在他唇边,“别问,让我说完。”
“你怕的不是这雨声,而是如山的重任与无人理解的孤寂。一切都过去了,你扛起了月族的生死,这世上也曾有懂你的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先照顾好自己,我的全部都交给你了,你要替我好好保管,等我回来原封不动的还给我,记住了吗?”
明明长珩眉眼含笑,他却被这话催得落泪。
“我当你答应了。”长珩凑近吻了吻他的唇,“就算告别了。”
“等等!”长珩身形逐渐远去,虚化成光影,散落在雨过天晴的阳光中。
“长珩!”
“长珩!”
东方青苍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跳快得像要破膛而出,他浑身起了冷汗。
“兄尊!你终于醒了!”
东方青苍侧过身,巽风担忧地走过来,似乎在床边守了许久,眼圈发红,疲惫不堪。
“巽风,长珩呢。”
“...兄尊你的伤可痊愈了?要不再休息…”巽风手忙脚乱地躲闪,却被东方青苍吼住。
“我问你长珩人在哪儿!”
巽风死命咬住下唇,闭了闭眼,颤抖着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长珩…长珩他被带回水云天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他…”
“他被剔了仙骨,跳下了神水厅,灰飞烟灭…”
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东方青苍当即涌出一口鲜血。
“兄尊!”巽风凑上前去搀扶,却被东方青苍一掌击退。
“滚开!我不信!我要去寻他!”东方青苍挣扎着下床。
巽风擦了擦呛出的鲜血,含了哭腔,“兄尊!是真的!长珩他死了!回不来了!息山神女赶到神水厅的时候,长珩已经跳了下去,来不及了!”
东方青苍执拗出门的脚步突然就迷失了方向。
来不及了…
噩梦一帧一帧在他脑海中闪过。
因为来不及告别,放心不下,所以来看我吗…
长珩,你好狠的心…
“我…找不到他,我就去陪他!黄泉路太黑,从前一路走来都是他一个人,我怕他害怕。”
东方青苍喃喃地自言自语,巽风的眼泪止不住得落下,劝阻的话明明就在喉间,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忍心,打破两个有情人的一往情深。
“陪他?你说的轻巧!”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只见容昊大步流星跨进殿内,身后跟着深受重伤的觞阙,“尊上,属下没拦住…”
容昊看着一脸心如死灰的东方青苍,一股怜悯悲怆混杂着怒火涌上心头,上前一步,低声怒斥一声,“东方青苍,你有什么资格去陪他!”
东方青苍眼神空洞,缄默不语,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望容昊一眼。
“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孩子!”
巽风闻声望去,才发现容昊怀中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孩子?
东方青苍抬起头。
那襁褓中的婴儿阖着双眸,想必是被照顾得极为用心,安稳地熟睡着。哪怕阖着眼,也不禁让人感叹极为漂亮的眉眼,白白净净,软糯糯的一团,嘴角露着笑,似乎是做了什么美梦。
东方青苍眼眸猛然睁大,这孩子眉眼与自己如出一辙。
容昊看着仿佛从阎罗殿归了魂的东方青苍,满腔怒火化作深深的叹息,“你,抱抱他。”
东方青苍怔愣着,下意识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接过来。
太软了,像一团棉花似的,一用力就会碰坏。
“这是你和长珩的孩子。”容昊轻声开口。
东方青苍不可思议地望着容昊,“可他…”
“他瞒着你,是因为不想给你平添负担。若非那日急着赶去救你,他本想独自一人将这孩子抚育成人。”
“他怀胎只满八月,那日听说你有难,动了胎气,废了半条命将这孩子生下来了,却不曾想剩下的半条还是搭给你了。”
东方青苍脑海里顺着容昊的话一点一点将破碎的过往连成线,拼凑成一段痛苦纠缠的回忆。
他该有多痛啊…
嘴上说着与自己恩断义绝的那日,心上一定如刀割。明知这孩子与他而言是负担,却还是留下,扛着死去活来的痛生下来了。
长珩,你狠心折磨自己,却不肯将苦痛与我分担半分吗。
泪水顺着下颚蜿蜒而下,竟直直地滴落在小婴儿的额头上,惹得那孩子悠悠转醒。
小婴儿用手胡乱揉了揉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眼前含着泪盯着自己的人,露出了笑。
这孩子,眉眼像自己,笑起来却像长珩。
他也想冲这孩子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有泪流满面。
容昊摇了摇头,眼中不知何时也含了泪花,“他曾托我好生照看这孩子,我也曾发誓遵守诺言。他不愿让你有半分为难,却肯狠心将这孩子交给我,算我欠他的。可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不仅长珩不愿,这孩子将来又该如何?我能一辈子护他周全,却到底不是他的父亲。如何抉择,你自己想想清楚!”说完他便站起身,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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